《這不是色情電影》（Antiporno）─ 以超現實反映現實，掙脫社會道德困境
　
日活羅曼色情電影在今年邁向四十五周年，推出了系列致敬計畫，並邀來五位導演進行集體創作，而每部電影都必須遵循日活羅曼電影的規則：一、片長不長於90分鐘。二、每十分鐘就必須有一場性愛戲。三、電影需在一週內拍攝完成。
　
在前有行定勳《裸舞狂情》玩轉電影工業內的藝術道德、鹽田明彥《野風濕身的女人》利用自然的野性對照性慾的狂放，又或白石和彌在《母貓》裡進行八大行業的深探與反思，而來到第四部園子溫《這不是色情電影》卻是進行了一次思想大裝修。園子溫十分聰明，他知道規則的存在，卻也遊走在規則的界線中，甚至把電影的命題翻轉過來丟回了正看著電影的觀眾你我。
　
　
【藝術／色情中的演員／女優】
　
日活羅曼電影之所以被小群眾推崇，也在於電影所乘載的軟情色，雖是低成本，但大量的情慾肢體動作，卻足以補足人當下對於性的渴望。所謂「小房間」之戲，也就是當時這些羅曼電影駐足之地。但羅曼電影並非只強調激情，它們更強調人物角色背後的演技、社會家庭命題與電影所反映的慾望與現實。不過隨著觀眾群只追尋當下的「刺激感」時，AV的流通與直接，也漸漸淹沒了羅曼色情電影的市場。
　
但回到園子溫的作品中，他反而進行了一場何謂「色情電影」的辯證。首先在電影名《這不是色情電影》（或稱「反情色」）的開宗明義，在一個已表明日活羅曼色情電影的框架下，大膽口說自己非也「色情電影」。事實也是這樣，在粉紅色電影與AV並行下，這似乎對應到過去分級制度的劃分。庫柏力克的著名電影《發條橘子》因當中情節的凌虐與殘忍，被定級為「X級」的非情色電影，園子溫的電影也亦然玩轉這規則，誰說「色情電影」就必須為「R級」或「X級」，對他而言，他所做的必然不是分級所定義的情色，也只是一場為藝術犧牲的實驗電影。
　
然而這非也導演的恣意妄想，而是將這定義丟回給觀眾。在電影的開頭，園子溫利用一個密閉空間，上演一場自我道德掙扎，透過女主角的全身袒露，與極其癲狂的思想囈語，究竟是演員為藝術犧牲？而只是一場女優的自我意淫？當觀眾分不清界線的同時，電影落下的「卡」，這才劃清了虛實的界線。如同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所做的後設技巧，當為了藝術泉源的絞盡腦汁之時，所有演員都有了裝扮走入了幻想，它可以纏繞起現在與回憶，當你認為它是回憶的同時，卻展現如同一段電影的拍攝。
　
但這「演員」的身分，也包裹了一層神秘的氣息，儘管園子溫於片中再次諷刺電影工業內的階級制度，呈現前輩對新人所做的凌虐謾罵，但在該場戲角色的台詞，卻極其像個女優式的獨白，寧願出賣身體賺取錢財，大膽褻瀆自身博取名利滿足慾望。如果非也「演員」身分的附加，確實會讓觀眾不自覺為她貼上「女優」之標籤；如果非也「電影」的劃分，那「色情」也漸漸會蓋過「藝術」之名。
　
於是，當「卡」的中斷，也截斷了觀眾對於角色的既定妄想，這也是園子溫對於電影出發點的定義，如帶著色情電影的眼鏡去觀看，那女主角為女優幻想的角色扮演必然浮現於腦，但「色情中的女優」為何又與「藝術中的演員」有何差別呢？當「演員」身分的附加，雖是為觀眾放下一顆大石頭，但卻也顯露人心所淫想的另一面。
　
　
【掙脫日本的假自由／道德社會】
　
然而《這不是色情電影》不僅限於此，反而這是一部為社會打造的實驗。它可以亦如《謊言的烙印》反映的群體謊言，但它卻更像為布紐爾的《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透過超現實的拼裝進而反射出現實的嘴臉，以內心慾望的狂想，外在身分的包裝，就像電影當中的鋸齒般，劃破這口說自由／道德的社會天花板。
　
「你們口說言論自由，卻沒真正感受過自由的存在。最後只緊抓著自由，成為自由的奴隸。」
　
雖前有「藝術電影」的演員那又如何？園子溫再次找到破口進行社會論述。對社會來說，當「藝術電影」觸碰了裸露、性愛、情色，那演員的身分也就再次化為女優，而電影的藝術就不再這麼的神聖與純潔。於是，眾人將會帶起另一副有色眼鏡，對此進行道德批判，儘管性愛已是他們的日常，但在他們眼中性愛只是一種生殖的表象，非也外在的意淫。園子溫也在電影道出疑問 ─ 同是性愛，又何以有純潔和汙穢之說？
　
在電影中當女主角還身為學生之時，每日眼見父母性愛的發生，卻被制止於對性愛的淫想，當想去做演員有情慾戲時（園子溫這裡倒是玩了一把，女主角想演出的電影即為日活羅曼電影），卻被社會所存有的假道德與假自由風氣給束縛。當我們實踐性愛，卻不允許他人碰觸，當我們眼見性愛的同時，卻只剩社會蜚語的批判，儘管我們做過一樣的事情。
　
而所謂《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也無形於《這不是色情電影》中反映了日本自由道德焦慮困境，其中有一場戲，當女演員們唸著台詞劇本展示，透過再次重演也將戲劇身份對倒，從原本為台下的女學生，受到啟發成為台上展示出的女演員。觀眾從既有的電影框架來到舞台劇幕式，從劇場上的虛濃縮進社會中的實，反觀女主角所面對的生活拘束困境，這也互文到《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裡一場貴族的盛會只是一幕舞台劇的作秀與安排。
　
存於日本社會的外在表象，是否人生也終其是場大劇？為了遵循社會規則，而保守隱藏內心所擁有的狂放慾望，甚至跟隨眾人以假自由之名，行真霸凌之實？
　
　
【從不真實的真實，尋求認可破處】
　
《這不是色情電影》添加的意向非常之多元，遊走於藝術與色情間，更巧妙包覆在羅曼規則之中，當中其一的十分鐘性愛戲，對園子溫來說並不多見，甚至乎他打破所謂男女間的當下性愛。在第一場性愛中的展示，可以是影像上的男女「姿勢」，也可以是女性佩戴假陽具的抽插。你可以說園子溫很取巧，但他卻也反映到現今社會所存在的多元性。
　
除了社會道德外，《這不是色情電影》也著墨於男女間的對等關係，如上述對於性愛的體位，園子溫從近年作品，如《真實魔鬼遊戲》（2015）、《愛之罪》（2011）、《愛之剝脫》（2008），大量地對於女性的殺戮血腥，象徵另一種征服與逃脫，征服於社會道德上的歧見，也逃脫日本女性被男性限制的自由禁錮。
　
園子溫曾於訪談表示自己是一位女權主義者，因此在《這不是色情電影》裡對於女權強勢的慾望也表達得更為激烈，甚至採用如杜飛的《不存在的真實》（Reality, 2014），以超現實的手法，玩轉時間線性的節奏，上演影像中的過去，或以盒中做愛的父母形同為跨不去的心崁。最後以一種「破處」的成長來擺脫性愛的道德束縛，以象徵「精液」的彩色噴濺尋求另一種找尋出口的歡愉，這些也令人想起伊丹十三於《蒲公英》所做的食物性暗示。不同的是，園子溫採用象徵情色的「黃」，渴求雙腿帶有鮮血的「紅」，與最後繽紛的「色彩」噴濺，包裹一種看似枯燥，卻又急於得到認可的性慾初萌。
　
但諷刺的是，應是一位女性的性欲破處渴望，竟成為一道尋求社會的認可破口，從私慾到大眾審判，從日常隨意轉為藝術實踐，當生活與電影不再有著相對隱私的同時，該用以如此的視角去觀看一部帶有「色情」的「藝術電影」？
　
　
【這到底是不是色情電影？】
　
「這到底是不是色情電影？」園子溫當然不會在電影講述這一切的答案，雖實說不是，卻包裝的似以為真，不僅批判社會道德，富有哲學辯證思維，也行走在日活羅曼色情電影的結構中。但最終《這不是色情電影》的旨意仍丟回給了觀眾，用什麼樣的角度／立場去定義這部看似癲狂釋放、精神崩潰的電影。它儼然是一道社會實驗，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想法與見解，他們可以存於虛幻的狂想，也能束縛在現實的拘謹。
　
正如同電影始終暗示的，你可以做一位身在瓶外，勇於用身體鋸齒，劃破社會道德天花板的女學生／演員，或是只想成為一隻依然找不到破口，僅安於現世的瓶中蜥蜴？
　
2017.03.30
文／Pony
GaragePlay　
　
文章：https://goo.gl/bNNjo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