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作者部落格：A gloomy poet under the sun）

雖然急性子的我是個相當討厭等待的人，但如果是遇上了這個就算在慢工出細活中依然唱著『慢慢等』的韋禮安，那我想所有漫長的等待應該都是值得的。
 
從在得到歌唱比賽冠軍之後磨了三年的同名專輯到服完替代役後的【有人在等】，在前兩張專輯，韋禮安就憑著以一把吉他自彈自唱出清新民謠的歌聲、簡單中帶有內涵的創作確立自己文藝知青的定位，也成功在口碑與市場反應間取得雙贏。不過說實話，雖然氣質出眾的民謠路線聽來舒服，卻聽不出韋禮安身為創作歌手的「個性」，到了考驗著一個創作歌手是否擁有創作實力，還是就此陷入老調重彈僵局的第三張專輯，想必這隻韋鳥真的是鼓足了勁想力求突破。
 
於是，他將手上的吉他插入通電的導線，創作觀點直指內心深處那些不敢面對的黑暗，掏心掏肺的用音樂坦承自己從成長歷程到成為發片歌手後所遭遇種種的不安、徬徨、迷惘及害怕，原本從容自在的歌聲也顯得格外焦慮、沉重，甚至帶著憤怒。

只因「恐懼」，是韋禮安這次在新專輯想要探討的主題，像一道就算我們盡可能不去想、不去面對，但仍如影隨形依附著我們，每當緊要關頭便在我們耳邊低聲細語，讓我們退縮、臨陣脫逃的魔障。想要與其對抗，當做什麼都沒看到可能只會讓它益發肆虐猖狂，也許我們都該承認那些自己想若無其事當做無所謂的，其實真的都是【有所畏】，最後才能真的「無所懼」。
 
但勇敢面對自己心中最害怕的事物真的如此容易嗎？還是說其中必然會遭遇掙扎、衝突以致於迷失自我等難關呢？一切的一切，可能要從一段在月光下一個人踏上陌生路途的旅程開始唱起了。
  


收錄曲：
01. 狼
02. 沉船
03. 金銀島 feat. Matzka
04. 在你身邊
05. 江郎
06. 格雷的畫像
07. 面具
08. 迷路 feat. 蛋堡
09. 生存之道
10. 相信誰
11. 曙光

幾聲電吉他一下，帶出以往未曾出現在韋禮安音樂中那危險、神祕的肅殺之氣，也意謂著【有所畏】的韋禮安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樣了。趁著夜色在月光下一個人踏上陌生的旅程，身後可能暗藏著一雙虎視眈眈的眼光，像是一匹凶惡的『狼』，在你稍微閃神的那一瞬間就立刻撲上來將你生剝活吞，但你真確定那不是在這條路上不慎迷失方向而墮落到六親不認的自己？藉著重拍的金屬搖滾，取台語中「人」與「狼」的諧音，韋禮安帶著狠勁嘶吼出的是對於未知還有改變的恐懼。害怕為了生存而改變卻失去自我、害怕失去了一開始的純真、害怕自己成了嗜血的靈魂，禁不起誘惑而沉淪成飢餓的野獸。情緒不斷拉扯，掙扎出強烈的張力，在一開始將烘托起專輯黑暗的氣氛。

 
相較於太過危險的狼，低迴的琴音流轉出韋禮安落寞的嗓音，彷彿一縷幽魂遊盪在空寂深海的『沉船』，韋禮安歌唱出的則是我們這個名為「絕望」的世代集體性的，看不到未來的恐懼。行進曲般的鼓聲與弦樂隱隱呼應著出航前昂揚著期待的意氣風發，如今卻只能看著眼前斑駁的夕陽，束手無策任憑自己隨著這艘汪洋中載浮載沉的破船沒入黑暗，曾經狂妄的夢想如今落得難堪的空想，無畏的雄心萬丈也成了在滅頂前仍緊抱船槳死不放手的絕望，多無奈、多鼻酸、多麼符合現實中我們即將面臨的情況……
 
本該朝向天堂航行的沉船最後沉入黑暗的深淵，而滅頂前緊抱著船槳的韋禮安則漂流到傳說中的『金銀島』，與冷酷無情的海盜船長Matzka對峙出關於人性貪婪的恐懼。敘事般的歌詞與輕快俏皮的曲式帶出迪士尼動畫般詼諧的戲劇感，但仔細聽在那逗趣的一搭一唱中卻染有血腥，只因為了財富名利，人有可能被貪念支配而幹出玷污靈魂的勾當，不惜腳踏屍體、血染雙手也要獨得那穿金戴銀的榮華富貴，夢醒後才發現這座金銀島不是天堂而是進得去卻出不來的陷阱。

 
從迷失的狼到絕望的沉船，再延伸至貪婪的金銀島，專輯一開始，韋禮安就用頭尾相連、相互呼應的三部曲形式表現出他所觀察到的、我們這個世代在生存上所遭遇到共同的窘境。懷抱著苦惱，我們也許會向身邊最親愛的人尋求相互扶持的依賴與慰藉，此時悠揚的琴音一下，讓人想起『在你身邊』時的安心與溫暖，但向陽的民謠曲式帶出的卻是擔心愛無法即時傳遞的恐懼。很多時候我們會把那些因為害羞而難以啟齒的話語化作文字以求傳達我們的心意，不過文字能表達的畢竟有限，誠摯的心意有可能因為閱讀的立場不同而被會錯意，精采的文字也很可能迂迴得讓人迷惑，所以韋禮安藉著這首抒情小品告訴我們有愛就要即時說出，一個笑容、一個擁抱、在你身邊時感受到的溫度都遠比華麗的詞藻來得可貴。
 

雖說愛要立刻說出才能即時傳遞，但古今中外無數騷人墨客卻是因為愛而文思泉湧，譜寫下那些刻骨銘心的美麗詩歌。如果對身為創作歌手的韋禮安來說，自己寫下的每一首歌都是靈魂的一部分的話，那內心最大的不安也許就是把靈魂消磨殆盡之後所面臨到的、被迫成為那個靈感枯竭的『江郎』的恐懼。取成語「江郎才盡」的典故，典雅的東方小調裡儘是對這幾年唱作生涯所提出的省思，甚至是更加深入的想到……「如果寫不出歌來了，那我到底還會留下什麼？」的對於自我價值的懷疑。作者們嘔心瀝血投入創作，只為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但最後把自己掏空了、什麼也不剩了，恐怕也將被人遺忘了，儘管太悲觀，卻也是專輯中最能引我共鳴的一曲。
 
不過我想現在的韋禮安應該還毋須太擔心自己創作靈感的枯竭，畢竟跨入成年世代有段時間的我們現在這個當下直接面對的恐懼也許是更為表層、更加皮相的。以十九世紀英國作家王爾德的驚悚小說《美少年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當作曲名，外文系畢業的韋禮安在『格雷的畫像』裡用華麗又浮誇的復古搖滾唱出自己正面臨與青春漸行漸遠、年華老去的恐懼。色彩繽紛的節奏混入捷運即將離站時的警示聲讓人心情不由自主焦慮了起來，深怕自己的青春就像那班趕不上的列車般在望塵莫及的懊惱中隨著時間加速流逝，可是怎麼追趕終究徒勞無功，只能任憑美貌在凋零的間奏中化作悲劇。
 
人們可能會想盡辦法保養、化妝、甚至求助醫美或整形外科，只為留住稍縱即逝的青春，結果卻往往適得其反，像是裂痕如皺紋般逐漸爬滿整張臉的面具，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但在這張專輯裡的『面具』，指的其實是韋禮安在像受了委屈或不開心的時候為了在在乎的人面前表現完美的自己，所以總是用「我很好」的回應來隱藏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直到壓抑不了才爆發情緒崩潰的個性，用帶有迷幻的抒情搖滾表現出的也許是整張專輯裡最核心的恐懼──自我欺騙。面對不同的人際關係，到底要戴上多少面具才能隱藏自己真實的感受？才能誰都討好？誰都不得罪？就算累了還得裝作已經無所謂？反覆再三、不斷循環，最後連最真實的感受都在自欺欺人的過程中被騙光光了，面具底下的，不過是張不懂得笑也忘了怎麼流淚的臉，多可悲？

 
害怕一直戴著面具，最後會不知道自己真實的感受到底是什麼？不過卻依稀記得有個曾經待過的地方可以隨心所欲卸下面具作自己，但少小離家老大回難免近鄉情怯，於是韋禮安找來好友蛋堡兩個人一起，在即興的Jazz Hip-hop中依循回憶搖搖擺擺走上那條鄉愁之路，不過怎麼愈走愈覺得不對，印象中純樸的風景如今全變了樣，連本來熟悉的路也走成了在滄海桑田、人去樓空中恐懼著所有美好的回憶就這麼逝去的『迷路』。刻意用痞痞的唱法可能是倔強掩飾內心的徬徨，蛋堡精采的Rap則用旁觀者的角度細細唸唱出韋禮安惆悵的感慨。
 
雖然在回憶裡迷了路，不過在現實生活中必須面對大大小小恐懼的我們還是要盡力摸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生存之道』。過程中也許會犯錯、會在碰撞中受傷、會白白浪費時間，很多選擇甚至暗藏不確定的風險，讓人反覆思量、猶豫再三仍遲遲不敢踏出下一步，但與其說是恐懼，我覺得更像韋禮安在這張探討恐懼的專輯進入尾聲前所得到的一個體會，也讓原本黑暗沉重的氛圍終於在中板的輕搖滾中逐漸明快起來。
 
至於在專輯最後掀起第二波高潮的『相信誰』，復古的美式藍調雖說是韋禮安拿手的曲風之一，但唱出的卻是最最可怕的、對於失去信仰的恐懼。曾幾何時我們的生活開始架構在無數的謊言之上，每一天都有自己曾深深相信的人事物被踢爆是天大的謊言，當腦子裡根深蒂固的價值觀開始崩毀、曾以為牢不可破的信念被發現破綻百出，真假之間，發現我們最害怕的其實就是自己再也沒有可以信仰的依歸。
 
【有所畏】，彷彿韋禮安一趟穿越黑夜的冒險之旅（其實專輯的英文名稱也下為「Journey Into the Night」），看似永無止盡的夜色中的確隱藏了許多讓人畏懼的事物，走在其中摸索方向，我們時常害怕迷失自我，一失足就跌落絕望的深淵。或者擔心在伸手不見五指之中和一心尋找的那個人錯身而過，愛無法傳遞，直到年華老去、回憶逝去，連寫一首情詩的靈感都枯竭了……
 
這時聽見非洲草原上充滿力量的原民和聲齊唱出黎明將近的訊息，『曙光』在最後的最後照亮絕處逢生的希望。驀然回首，好不容易這一路走來所有戰戰兢兢、忐忑不安，與那些在周遭圍繞環伺著的恐懼對抗的經驗都顯得格外可貴，因為要先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麼，才能找出專門對抗那種恐懼的勇氣。
當你願意誠實面對心中所有恐懼，就能磨練出最真實的勇氣與個性。聽著這一次，在恐懼之中破格重生、脫胎換骨後仍將繼續成長蛻變的韋禮安，讓我相信只要敢於承認自己【有所畏】，也許我們都可以驕傲的、毫無保留的宣告自己真的「無所懼」。
 
而當「個性」生成的一瞬間，註定韋禮安將繼續他不凡的音樂冒險，可以自由的奔跑、開心的歌唱，即使惡夢般的黑夜不久後必將再度籠罩心房……但不要怕，曙光總會在黑夜盡頭降臨，熬得過去，我們始能成為一個更勇敢的人。

是的，用自己所相信的溫柔而堅定的音樂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