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John Huang
2021年6月27日 (四)
作者:John Huang(Atrip)
當聽到「東南亞」、「馬來西亞」、「婆羅洲」(Borneo)、「砂拉越」(Sarawak)、「沙貝琴」(Sape),你腦袋裡會浮現什麼呢?
熱愛音樂的人或喜歡旅遊的人可能會想到連續多年被 Songlines 選為全球 25 個最佳國際音樂節的「熱帶雨林世界音樂節」(Rainforest World Music Festival),現在我們有另一個美麗的畫面,就是五月剛發行新專輯《致‧天空》,風潮音樂首度合作經紀的外籍藝人,在 2018 年有來過台灣「世界音樂節」,也在 2019 年的台中燈節登台表演,被譽為的「婆羅洲沙貝琴女神」的 Alena Murang。
(圖片提供:風潮音樂)
我在幾年前無意間踏入東南亞後,無論在相關人類學研究的書頁裡,或是在田野調查先驅者們的言談之中,可以很明確體會到東南亞不僅僅是一個地理名詞,多元的種族、複雜的歷史(與衝突)、生態的多樣性、文化的豐富性,都不是隨口一句「嘿!東南亞」可以簡單交代的。在認識 Alena Murang 並與她對談之後,更能體會婆羅洲文化所深藏的底蘊與豐潤。
會知道 Alena Murang 並不是透過音樂,而是某次在 YouTube 上瀏覽一些感興趣的主題時,旁邊出現的推薦影片,那是一場她在 TEDx Talks 的演講:
Alena 在演講中提到:「不斷的質疑、解構你習以為常的事情,這是我在藝術中所獲得的價值。」在透過藝術逐漸剖析自我之後,造就了她決定守護沙貝琴與背後文化、族群的核心。也讓她成為婆羅洲第一位沙貝琴(Sape’ )專業演奏與教學的女性,並在非營利組織投入相關的教育工作。
(圖片提供:風潮音樂)
找回應該要被傳承的秘密
過去沙貝琴是在治療的儀式中使用,不管是身體上的疾病或精神上的疾病,「治療師」會彈奏沙貝琴,為病患驅逐病痛。過往女性是不能觸碰沙貝琴的,大約在 1930~1970 年間(註1),西方流行文化席捲了全世界包括婆羅洲,年輕人跑去學西方音樂與西方樂器,再加上人口外移等原因,沙貝琴的詩歌、知識與技術等都慢慢遺失了,Alena 的祖父母輩決定把關於沙貝琴文化盡他們所能的傳遞給同族年輕人,不分性別,也因此 Alena 大約十歲開始學習沙貝琴,「我們就像是第一批學習沙貝的幽靈,其實也沒有太多自願者想學,在我們村莊,只剩兩個叔父會彈奏沙貝了。」
在這不斷思考「我們是誰?為何我們是這樣的族群?」思考家鄉、土地的 Alena 與團隊在 2016 年完成了第一張作品《Flight》,並且獲邀到世界各地的音樂節演出,接受多家媒體報導,如:國家地理人頻道(Nat Geo People)、亞洲新聞頻道(Channel News Asia)、亞洲日經(Asian Nikkei Review)、NPR廣播、BBC廣播、CBC新聞、探索頻道 (Discovery Channel)...等。
之後 Alena 從大地轉向探索天空、蒼穹還有整個宇宙,從加拉畢族(Kelabit)的角度去觀察與探索。那並不是刻意為之,自然而然的,人就是會從土地的關懷開始,慢慢的也看向天空和宇宙,身為一個音樂人以及希望能保存原生文化的人,這是自然的走向。也因此 Alena 在 2021 年五月發行了第二張作品《致‧天空》(Sky songs)。
(圖片提供:風潮音樂)
《致‧天空》這張專輯跟上一張是同一位製作人 Joshua,也是 Alena 堂兄兼吉他手,她們一起製作了大部分歌曲,Joshua 就像是隱藏在幕後的推動者,可以說藝名 Alena Murang 指的其實是 Alena Murang 與 Joshua Maran。合作的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音樂背景,Joshua 是一個搖滾樂團的鼓手;Jonathan 主要玩指法技巧的吉他,並組一個鄉村樂團;Bass 手 Herman 則是來自 R&B 與靈魂樂的團體;鼓手 Jimmy 來自主流華語圈的搖滾樂團。所有人背景都完全不一樣,把他們聚在一起也是不容易的事(大概花了一年以上才湊齊),而難得的是這些人都能相互理解並支持 Alena 的事業。
尤其 Alena 並不是主流音樂人,更不是馬來西亞常見的曲風。沙貝琴過去在傳統儀式中作為陪襯,或是近代將其放在一些現代音樂中作為陪襯,但 Alena 團隊試著將沙貝琴推到最前面,不管是在舞台上或是音樂中,這也讓他們的作品在音樂史上具有一定的意義。
每支 MV 都是家族成員協作下的寶藏
Alena 最新的 MV《Warrior Spitrit》六月剛獲得最佳亞太地區 MV、英國國際MV 大獎榮譽提名最佳服裝,還有洛杉磯電影獎前 100 名最佳 MV(準決賽入圍),可喜可賀!
《Warrior Spitrit》與 2019 年的《Midang Midang》是同一個團隊,導演是 Alena 的表妹 Sarah,攝影師是 Sarah 的老公。而 Sarah 非常著迷於時尚與舞蹈,以及傳統文化的故事,並且將它們集結捏塑為自己的特色,整支 MV 就像是一個豐盛的傳統文化祭典,Alena 她們稱之為「當代神話」的風格,有很多傳統的元素但結合當代時尚美學,美妙的當代舞者來搭配音樂。Alena 説:「我們雖然是很和平的人,但上戰場時毫不畏懼,還要展現勇氣與美麗。畢竟走到現在,是非常多的勇士在背後支持,我們希望可以將和平但堅毅的勇士之美展現出來。」
(圖片提供:風潮音樂)
而另一支 MV《Meno'》其實是趕在馬來西亞因疫情封鎖之前拍的,知道要封鎖的消息之後,時間非常緊迫,Alena 團隊所有人暫時放下手邊事情都投入影片的拍攝,到他們出生的村莊取景,拍完後,在封鎖後的日子裡把剪接工作完成並再發布。雖然是很簡單的影片,但 Alena 覺得很有力量,希望藉此提醒人們「家」的感覺。
《Gitu'an》則嘗試使用了「Generative Art」讓顏色與形狀衍生與自由發展,這支影片其實是Alena 另一個表兄弟的點子,他為了這首歌編寫影像軟體,影片中的色彩、紋路、光影,是與音樂相互連動的。影片中可以看到光影與符號像許多有機生物在螢幕上自由的游動,並在中間像是地球的圓圈中結合紀錄片的形式,從老祖母的吟唱到的 Alena 演唱、演奏畫面,在生命的汪洋之中傳承著那些富含重量且美麗的話語。
Alena 多年來不斷地收集並錄下了老祖母輩吟唱的古謠,也因此發展了《Gitu'an》這首歌,之後也把她的影像用在了 MV 中,希望人們聽到這首歌與看這支 MV,像是一趟跟著 Alena 祖先的旅行。
之所以有這麼多表兄弟、表姊妹等家族裡的人參與 Alena 的音樂事業,是因為畢竟她在做的事情在馬來西亞是很稀少的,要找到能夠理解這些事情的中心思想並且執行的人並不容易,而Alena 的表兄弟姐妹雖在各種不同領域工作,但他們都能夠理解,也願意為了她聚在一起並分享他們的想法與創意,就像是一群才華洋溢的守護者。
體會到音樂所能帶來的力量
Alena 的作品分類上屬於世界音樂(World Music),她提到,比起馬來西亞的音樂市場,她更適合在國際音樂市場,而目前得到的迴響也大多如此。Alena 來過台灣幾次,台灣觀眾對她的音樂與故事都很感興趣,並在台灣也跟古箏樂手一起合作,沙貝琴與古箏似乎可以創造出更多有趣的作品。而她在台灣期間也住在好朋友歌手戴曉君的老家,體驗不同於馬來西亞的生活,她們發現彼此的語言與傳統服飾、花紋,賦予意義的方式,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媽媽與爸爸、我們、你們...這些發音在兩種語言中是幾乎一樣的,甚至戴曉君村落日常生活中 70% 的一些對話 Alena 是能大略理解的,連兒歌的唱法和旋律都很像。Alena 透過音樂與藝術總是能找到一些彼此之間相似的事物,而這些串連起來逐漸成為一種無形的力量。
(圖片提供:風潮音樂)
Alena 提到紐西蘭的毛利人的圖騰與婆羅洲原住民的圖騰有很多相似之處(她手上的沙貝琴就有傳統圖騰),而她也在台灣原住民圖騰中看到類似的用法。關於這些橫跨海洋、跨越島嶼的巧合,或許歷史學家與人類學家的研究可以說得更清楚。但 Alena 強烈感受到:「身為音樂人,我們不僅要守護古老的旋律與歌詞,也要創作當代的詩歌,透過音樂我們能發現彼此的關連性與相似性,不管你我之間有多遙遠。」
從婆羅洲到毛利人,從婆羅洲到台灣原住民,可以發現跨越了漫長歷史與廣闊的海洋,在無形之中有一條堅韌的「弦」牽動著彼此,而詩歌、音樂與藝術文化,正是從那條「弦」所延伸出來,說著:「嗨,我們是一家人!」
常說「音樂無國界」,無國界的意義是什麼呢?這不就是一個最好的的案例嗎?
流行音樂或許把音樂這件事從儀式、祭祀、與神靈對話、與祖先對話...等功能給抹去了,留下以娛樂導向為主的功能。但仍舊有音樂人從自己守護的傳統文化出發,無形中一邊保留寶貴的資產,也一邊找回那些與祖先對話的能力,甚至是延伸到族群與族群之間共有的能力。
(圖片提供:風潮音樂)
關於古老的未來
在新專輯《致‧天空》(Sky songs) 能聽到 Alena 在風中找到一些歌,還有一些古老又新的秘密,抓住了並放在你手心,穿越稻田揭開晨霧,一起仰望雲朵星辰,也一起親吻土地,像一座大房屋,堅毅的站著,在風中連結著天與地。
我必須推薦 Alena 的現場演出,有機會一定要看,她演出時會放一張竹蓆或竹編盤(竹篩)並踩在上面,一邊演出一邊踩踏著。我曾問她為什麼會有這個道具?
「當我們在砂拉越長屋的走廊歌唱時,我們都習慣伴隨著穩定的步伐,踩在竹蓆上,並隨著旋律踩踏出聲,可以提醒我回到長屋走廊上歌唱的儀式感。」(註2)這可能是一個小細節,但對 Alena 這群沙貝幽靈來說,穩定的步伐與穩定的腳步聲,是引導她們跟祖先的文化、舞蹈、聲音相連的方式。所以當 Alena 在上台演出時,就像是把長屋帶到了舞台上,就像他們祖先所信仰「犀鳥之舞」,透過她的身體從大地召喚靈魂。舞蹈是試著去聯繫起「什麼讓我流動」、「我是誰」、「我的本質是什麼」的一種方式。
(2018 年 Alena 參加泰國強調環保永續的音樂節 Wonderfruit 的演出紀錄,可以看到她在舞台上放竹篩當作樂器之一)
語言,學習這些消失的語言也是一趟自我學習的旅程,使用語言也讓我們可以連接古老過去與未來。使用沙貝琴結合肯亞族語(Kenyah)演唱與以加拉畢語(Kelabit)語,其實正是一個大型的時間語言計畫,Alena 與堂兄 Joshua 也正在收集以這些語言為主且快消失的兒歌,我們可以一邊聆聽新專輯《致‧天空》,一邊期待更多婆羅洲與沙貝琴的美麗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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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據 Alena 的理解是在這個區間大量受到西方流行文化的影響,而砂拉越還有一個重要的背景是,1841年,英國探險家詹姆士·布魯克(James Brooke)從汶萊手中取得砂拉越的統治權,建立了獨立的砂拉越王國將近一百年,並逐步將版圖擴張至今天的範圍。算是東亞最早的「西方式主權國家實驗」,三任國王都和砂拉越原住民關係和諧,經濟政策相對照顧其利益,所組成的「婆羅洲公司」也相對能抗衡鄰近的其他西方殖民主義力量。甚至在第二任王查爾斯在位時,砂拉越已建立了博物館、學校、鐵路等,成為當時婆羅洲最現代化的地區。也因此砂拉越受到以英國為主的西方文化影響頗深。
(參考資料:維基百科、沈旭暉〈砂拉越的白人國王:傳說中的烏托邦?〉)
註2:
砂拉越臨水而建的長屋大都一排排建在一公尺之高的木樁上,由一間一間相鄰的房間組成。每個家庭一間房,屋外是共同使用的大廳。公共區域將每戶人家的生活區分開,茶餘飯後居民們便在這裡一起聊天、舉辦活動、製作木雕或者編織籃子等。長屋地板以木板與藤編鋪成,天花板則用草建置,在熱帶地區這是隔開了外面酷熱並帶來涼爽的建築。長屋是東馬原住民族為抵禦外敵與捍衛水源,所演變成的生活形式,同一個屋簷下最多可以建立起超過百戶的居住形式,勞力分攤,資源採共有、共享制。
(參考資料: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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